第五章(13 / 2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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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可是地方大吏的意见,并未受到重视,因为道光皇帝从曹振镛病殁以后,很想独断独行,有所作为,而军机处的领班东阁大学士潘世恩,是苏州的状元宰相,凡事将顺,毫无主张,更谈不到相业;其次是武英殿大学士穆彰阿,此人是汉军,本姓郭,字鹤舫,翰林出身,笔下很不弱,秉性阴弱,工于心计,另有一套揽权的功夫,对皇帝的裁断,明知其非,当面不说,但为何行不通,会发生什么后果,早在估计之中,到得他预料的情况出现,皇帝问到他时,他自有说法。
  他的说法是,皇帝的原意本来极其高明,只为出现了某种变化——如果他要打击哪一个封疆大吏,便说是此人奉行不善;而如真的奉行不善,却又是他需要照应的人,便另外找一个理由,然后提出补救的办法,自然而然地操纵了皇帝的意向。
  军机大臣中,正色立朝的是王鼎,他的科名比穆彰阿早得多,但穆彰阿拜相却在他之前,因而在军机处后来居上,王鼎变成第三。军机的规则,召见垂询时只由领班奏对;领班不言,居次位的才能说话,潘世恩让穆彰阿,穆彰阿不让王鼎,便难有发言的机会,同时因为他赋性耿直,皇帝很不喜欢找他问话,每天只是随班进退,御前发言的不是潘世恩,便是穆彰阿。京中有副谐联:“喳,喳,喳!主子洪福;是,是,是!皇上圣明。”便记的是穆、潘二相的日常奏对之语。
  因为如此,邓廷桢领衔,赞成许乃济的建议的复奏,在军机处归档了事。在禁烟入口、禁银出口一事上,遵照皇帝的意旨,从严办理,许乃济贬官降四级调用,湖广总督林则徐奉召入觐。
  原来黄爵滋再接再厉,上奏请用重典禁烟,吸食者治以死罪,奉旨交中外大臣议奏,其中支持最力的是林则徐,复奏中有警句:“此祸不除,十年之后不惟无可筹之饷,且无可用之兵。”皇帝深为动容,再看他拟呈的六条办法,亦颇切实,因而降旨召见。林则徐驰驿到京,宫门请安,先赐紫禁城骑马,连日召对,计十九次之多。结果是颁赐钦差大臣关防,驰往广东查办英商私自进口鸦片事件,水师咸归节制。
  在龚定庵看来,这是遇到了可为之时、可为之事、可为之人。他一向对鸦片深恶痛绝,决意想辅佐林则徐建此不世的功业,因而写了一封信,陈述心愿,并附了一篇《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》。
  这篇序文,龚定庵开门见山地说,他要向林则徐贡献“三种决定义、三种旁义、三种答难义、一种归墟义”。义就是义理,说得浅一点便是所谓道理,“决定义”就是必然如此、无可争议的道理。
  三种决定义的第一种是谈银漏于海。他说,中国从大禹、箕子以来,食货并重——这个说法符合实际,但与经书并不吻合,《尚书·洪范》:“八政:一曰食,二曰货。”而后人解释是:“食者民之所急,货者民之所资,故食为首,而货次之。”食是食物,货是货币,在后世除了非常特殊的情况以外,以货易食,有钱就不会饿肚子,所以说“食货并重”没有错。
  接下来谈银的生产:“自明初开矿,四百余载,未尝增银一厘。今银尽明初银也。”假使不漏于海,每年由于人事祸患,要消耗三四千两,“况漏于海如此乎”。他的意思说,明初所开的银矿,经过四百多年,每年消耗三四千两,银子已经很少了,哪禁得起走漏至海外?因此应该严禁银子外漏,“此决定义,更无疑义”。
  其次是谈禁烟。他说汉朝的五行家,以“食妖”“服妖”来预测世局的变化。所谓“妖”是极不正常之意,“鸦片烟则食妖也”,吸鸦片的人,“病魂魄,逆昼夜”,成了极不正常的人。因此,“食者宜缳首诛;贩者、造者宜刎颈诛;兵丁食宜刎脰诛”。这就是说吸鸦片的应受绞刑,贩卖、制造鸦片,以及兵丁吸鸦片,应该斩首。此亦是“决定义,更无疑义”。
  第三种“决定义”是为林则徐设想。他说诛不胜诛,则唯有绝鸦片的来源,洋人自然无计可施。
  但存着不逞之心的奸民,可能会以武力反抗,是故宜以重兵自随,此亦正是朝廷颁发关防,准许节制水师的本意。
  决定义是非如此不可,旁义则不妨视情势而定。第一是“食妖”既绝,并应杜绝外国衣料的输入,使得中国的蚕桑木棉,能获厚利,又钟表、玻璃、燕窝之类,皆都市浮华少年所喜爱,而为至不急之物,亦宜杜绝。
  其次是宜勒定限期,命内地洋人全数迁徙澳门,广州只留“夷馆”一所,专为贸易之用。最后一旁义是:“火器宜讲求。”龚定庵问:“京师火器营,乾隆中攻金川用之,不知施于海便否?广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?胡宗宪《图编》,有可约略仿用者否?宜下群吏议。如带广州兵赴澳门,多带巧匠,以便修整军器。”胡宗宪是明朝嘉靖年间的浙江巡抚,曾有平倭之功,他的《图编》便是火器的图编。
  至于三种答难义是,预设有人提出反对责难,应该如何辩驳。第一种是食古不化的儒生,说食急于货,重货而置食于不顾,岂为正办?龚定庵认为“此议施之于开矿之朝,谓之切病”,因为开矿则土地不能用之于耕种稼穑,方是重货而置食于不顾;“施之于禁银出海之朝,谓之不切病”,因为两者并无关联。
  又有一种责难,来自关吏,说禁止呢绒、钟表等等进口,影响税收。龚定庵认为“中国与夷人互市,大利在利其米,此外皆末也”。宜正告关吏:“行将关税定额,陆续请减,未必不蒙恩允。国家断断不恃榷关所入。”至于另外有一批迂谬荒诞的书生所持的反对论调,无非中国是天朝大国,应该宽大,用兵是下策,务必避免,等等。龚定庵的看法是:海口用兵,不比陆路用兵,此为驱逐洋人,并非剿灭洋人,目的在防备国境,不许洋人进入,并非与洋人在海上作战,“伏波将军”不过驻地近水而已,非“楼船将军、横海将军”。而况陆上路路可追,海口无路可追,为了阻遏“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”,非有大军部署于近海的原野不可,这与在陆路开边衅,完全是两回事。
  接下来,龚定庵有一段议论,直揭游士政客的真面目,非常透彻。他说:“以上三难,逆难者皆天下黠滑游说,而貌为老成迂拙者也。粤省僚吏中有之,幕客中有之,游客中有之,商贾中有之,恐绅士中未必无之。”他劝林则徐“杀一儆百”,以止邪说。又提出警告:“公此行、此心,为若辈所动,游移万一,此千载之一时,事机一跌,不敢言之矣!不敢言之矣!”连用叠白,正就是龚定庵深知道光皇帝心意不坚,宜趁乾纲大振之时,作速料理,错过事机,皇帝的意向一变,就什么都不用谈了。
  最后是“归墟义”,归墟二字出于《列子》:“渤海之东,不知几亿万里,有大壑焉,实惟无底之谷,其下无底,名曰归墟。”所谓“归墟义”,实即龚定庵对林则徐至大至广、无可限量的期待,他说:“何为一归墟义也?曰:我与公约,期公以两期年,使中国十八行省银价平,物力宽,人心定,而后归报我皇上。《书》曰:‘若射之有志’,我之言,公之鹄矣!”
  这篇文章,需要细看,但林则徐实在太忙了,除召见以外,军机处及有关部院纷纷约晤,尤其是在皇帝决定派他为钦差大臣,到广东料理与英国的纠纷以后,更有许多公事要接头。此外便是一天两三个饭局,不能不应酬,因此龚定庵的这篇赠序,只能浏览一遍,要等闲一闲,才能细细思考。
  不过,龚定庵信中所述及的愿望,他很快地做了处置,请他的一个本家,认识龚定庵的林岵瞻,专诚拜访,向龚定庵致谢以外,解释不能延揽龚定庵的苦衷:第一,他这回是以湖广总督差往广东办事,除了在湖北调派属员以外,京中只有兵部、户部、工部各派司官随行,未便请调礼部主事的龚定庵;其次,这回奉派到广东,是个短局,而且预见到有许多麻烦,不敢劳动龚定庵;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,目前既无适当的职务可以安置龚定庵,而且亦没有能让龚定庵从容展布长才的可能。他亦很想罗致龚定庵入幕,但需广东差满,回任湖广以后,再从长计议。
  这些都是实情,林岵瞻又说得非常恳切,龚定庵自然充分谅解。不久,林则徐出京,督抚奉召陛见,或自请述职,照例对京官都要应酬,临行的馈赠,称为“别敬”,龚定庵也收到一份,是二百两银子。他正在窘乡,这二百两银子在他正感需要,但因为有那篇赠序之故,他不愿意林则徐误会意在打秋风,所以毫不迟疑地当时便退回了那份“别敬”,当然也写了道谢的信。
  第二天收到林则徐自良乡专差送来的回信。他是一出京,在轿子里便细读了龚定庵的文章,认为“旁义”之第三,以及“答难义”之第三,都可以算作“决定义”,此表示讲求火器,及陈兵海口,拒绝英商登陆,在他已是无可更改的决心。至于旁义第二,亦就是勒限命夷人迁居澳门,他说以前曾奏请过,未能允行,当然亦不必再奏请。至于“答难”第二义,减低关税,以及禁止奢侈品进口,他亦深以为然,且已略陈梗概。
  至于龚定庵顾虑林则徐到广东后,有各种“貌为老成迂拙者”会设法阻挠他既定的决策,林则徐的答复是:执事“谓彼中游说多,恐为多口所动,弟则虑多口之不在彼也”。不在彼则在此,强烈暗示他在京已听到许多相反的意见。这使得龚定庵为之忧心忡忡,因为此刻有皇帝的信任,这些相反的意见亦不过“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”而已,但如皇帝的意向有了转移,“妄言”立刻会成为强烈的反调,而成为林则徐获咎的由来。
  虽然林则徐的复信,情意恳挚,字里行间处处显出他对龚定庵这篇文章的重视与欣赏,但看情形,林则徐到广东以后的一切,未可乐观,不禁有爽然若失之感。当然他想如陈潢一般,一展怀抱,已成空想,亦是让他抑郁不欢的原因之一。
  就在这侘傺无聊的日子中,传来一个令人不能不关切的消息,太清春家庭中发生了变故。
  太清春已经居孀。这年的七夕,奕绘急病去世,正好四十岁。由他的长子载钧袭爵,照例降封,亦即是由贝勒降一等成为贝子。
  奕绘共有五子四女,兄弟姐妹大排行,除了老二、老九两个男孩早夭以外,还有三子四女。不幸的是,载钧既为长男,又为奕绘正室妙华夫人唯一的儿子,因此与奕绘交厚的宗亲至友,明知载钧与庶母不睦,如果让他袭爵,太清春及她所生的六个儿女,日子会很难过,但载钧居长嫡出,除非有特殊而且重大的缘故,连皇帝都无法不让他袭爵。
  载钧之与庶母不和,一半要怪奕绘。由于天性褊狭,加以幼年丧母,载钧的心理本就不大正常。而奕绘由于宠爱太清春的缘故,对子女自不免偏心。太清春倒是常常相劝,应该抚慰载钧,管教亦不必太严,但奕绘全不理会,他说:“管教不严怎么行?他将来要袭爵当差、支撑门户,如今管教不严,将来全家受祸。”
  话说得义正词严,太清春不便过分干预,只能自己处处照应载钧,但越是如此,载钧似乎反感愈深。当然亲友中亦有嫉妒太清春,而故意表示同情载钧,间接形容太清春之不贤。而男女下人中,无事搬弄是非者,更不乏人。这一来,载钧与庶母之间,便有了一个难解的结了。
  其时太清春的长女,行三的孟文,已远嫁至察哈尔,是蒙古科尔沁旗超勇亲王的福晋;另外两个女儿,行四的仲文及行七的以文,都已许字贵族,尚未出阁。载钧对这两个妹妹,比较客气,但对异母所出的两弟,行五的载钊及行八的载初,非常厌恶,动辄呵斥责骂,从无好脸嘴。载钊十四岁,载初更只有八岁,受了委屈,少不得向母亲哭诉,但太清春不敢出面理论,因为那一来载钧必然借题发挥,大吵一场,只好多方抚慰两个儿子。载钊很懂事,能够体谅母亲的委屈,八岁的载初总是哀哭不休,哭得太清春心烦意乱,不免施以夏楚,但真如俗语所说的,“打在儿身,痛在娘心”,太清春每每终宵以泪洗面,憔悴得不成样子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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