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(13 / 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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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哪知道不多久,又忍不住要长嘶了。他自己很坦白地说,看到不合理之事,在大庭广众之中,不以为有什么不对,而“梦觉独居,胸弗谓是”;入东华门坐在直庐中,昏然而安,亦不觉得有何不对,但一出东华门,“神明湛然,胸弗谓是”。同事都笑他“有痼疾”,他亦不辩,但他知道他是对的。平时将种种“胸弗谓是”的事记下来,小者五十余条,大者六事。如今上书大学士,自然是言其大。
  他所建议的六大事是:第一,中堂宜到内阁看题本;第二,变军机处为内阁的分支,而非附庸;第三,内阁侍读之权不宜太重;第四,汉侍读宜多增一员;第五,内阁中书与翰林同为清班,应加尊重;最后一条是论挂朝珠的体制。但言者谆谆,听者藐藐,无一条为“中堂大人”所采纳。
  这使得他很不平。官场出现一种麻木不仁的风气是他最不能忍受的,读书人不重是非,以姑息怕事为明哲保身,在他更认为是无耻。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气飞扬的乾隆朝士,只要能言、敢言,言之有物,自然会让人看重。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,尽管他的行径为有些人所厌恶,但毕竟还是尊重忌惮的居多,而且即使是厌恶,也是一种重视,比起嘉道之际不痛不痒,假仁假义,笑骂由他的那种教人万般无奈的士习,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  因此他写了一首诗,题名《寥落》:
  寥落吾徒可奈何,青山青史两蹉跎。
  乾隆朝士不相识,无故飞扬入梦多。
  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样意兴飞扬,龚定庵情愿买山归隐。他曾托名“送南归者”,写了这样一首诗:
  布衣三十上书回,挥手东华事可哀。
  且买青山且酣卧,料无富贵逼人来。
  这是“青史”无份,不负“青山”的想象。年方三十的他,几番科场不利,一度想投笔从军,去参赞杨芳的戎幕。此人是贵州松桃人,应试不售,投军充当司书,为名将杨遇春所识拔,由把总开始,征苗、剿匪,每战必捷,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战役中,立下大功,封云骑尉,官至直隶提督,驻扎古北口。在偶然的机缘中,结识了龚定庵,一见投缘,颇有招致之意;龚定庵亦怦然心动,只是家人及故乡亲友,都不赞成,而且还有红粉知己——个侨居苏州的北地胭脂,寄了一首词劝阻。龚定庵为此写了一首《漫感》:
  绝域从军计惘然,东南幽恨满词笺。
  一箫一剑平生意,负尽狂名十五年。
  不过真正影响他的决定的,是他母亲。在那失意的两三年,龚定庵每一忆及慈母灯前,一面为他缝寒衣,一面听他念诗的情景,常会怔怔地发愣,最后总是吟一首诗来寄托:
  莫从文体问高卑,生就灯前儿女诗。
  一种春声忘不得,长安放学夜归时。
  这首诗的题目是《题吴骏公梅村集》。原来母亲最喜欢吴梅村的诗。又有一首“午梦初觉,怅然诗成”:
  不似怀人不似禅,梦回清泪一潸然。
  瓶花帖妥炉香定,觅我童心廿六年。
  他是六岁时由他母亲启蒙的,这年道光三年,三十二岁,所以说“觅我童心廿六年”。就在这年七月,慈母长逝了。
  “明年丙戌会试,我想你应该中了。”龚闇斋说,“‘飞燕入怀’,也许就是得意的预兆。不过你入翰林一定无望,殿试虽然糊名,你的字一看就知道。”
  龚定庵不作声,停了一下问:“如果仍旧不中呢?”
  “当然在京当差。”
  “中了呢?”
  “中了?”龚闇斋说,“我刚才说道,翰林无望,但也不至于放出来当县官。果然有此,你可以呈请归中书原班,绝无不准之理。”
  老父是如此嘱咐,龚定庵自己也觉得,放荡不羁以及不耐琐屑簿书的性格,绝不宜于做外官。这回进京会试,无论中不中,都仍旧要当内阁中书,而且一直会做京官,总得三五年以后,才会回来省亲扫墓。既然如此,至亲好友,应该一一辞行。
  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,龚定庵拜年兼辞行,在他人则是春酌兼饯行,一定殷勤留饮,絮絮话别,直到元宵,没有在家吃过一顿饭,当然也就很难抽出一天工夫,到西湖上去看一个不时浮上心头的“北地胭脂”。
  其实还是难于向吉云启齿的缘故,一直等到元宵以后才有机会,几家至亲的内眷,联名为吉云饯别,开宴演剧,有整天的盘桓,龚定庵便说:“你好好去玩一天,我趁这机会带儿子去‘告墓’。上坟回来,把阿橙送到你那里去。”
  阿橙是他和吉云的儿子,这年十岁。吉云赞成如此安排,心里当然也曾想到,上坟途中,他会顺道到什么地方。不过他不肯明言,正是尊重她的表示,也就不必去说破了。
  龚家的祖茔在以芦花出名的西溪。龚定庵一早携子出城,上完坟在供奉厉樊榭神主的交芦庵吃了午饭,关照老仆龚同,将阿橙送进城,自己带着书童阿兴,转往烟霞洞附近的白衣庵。一路上绮思晃荡,六年前的行逾,历历在心。
  六年前——嘉庆二十五年庚辰,龚定庵会试不第,捐了内阁中书,在京当差。秋天请假南归,为的是段玉裁的《经韵楼集》十二卷,已经开雕,需要他去襄助校对的工作。在苏州住了一个多月,深秋回杭州,而就在启程的前一天,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岁的燕红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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