反哺(中)(1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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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帕格尼尼的晚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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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陆老师你,嗯……讨厌我吗?”
  陆景年才合上电脑,取过手机,浅粉小兔子头像的信息框便如一尾侧鳞雪白的鱼,弹开漆黑水面迫不及待拥挤入他眼底,配上末尾一个委屈的颜文字“( ??? ? ??? )”就这么期期艾艾地询问着。看了眼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之前发来的,大概在倒数二叁节课之间,而现在已近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末尾,平常这时候夏倪会发消息来表示是否要在课后进行那项成人游戏,今天除过这句询问便再无其他动静,有点不寻常。
  倒不至于因为他没有立即回复而生气?陆景年用指节按了按太阳穴,回复道:不讨厌,为什么这么问。
  一句话如石子抛入深潭,半晌没激起涟漪。陆景年垂下眼,收起手机,收拾了桌上的资料与乐谱,起身走出办公室。
  这天天阴,蝉声怠倦拖长,走廊里早早便暗沉下来。厚云在窗外的繁茂枝杈上堆垒成塔,日沉处呈现一种紫藤近枯萎的灰败黛色。稀薄余晖被一排格窗分割成连续的方块,投落在刚刚拖过尚还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半湿瓷砖地板上,形成老电影那一格衔一格的胶片卷。逼人的燥热经湿气发酵,仿佛入水的棉絮块般沉滞,接近致密地包裹住衣服外的每一寸皮肤。陆景年这次没有在走廊尽头调头,而是径直走向对面的高叁教学楼。
  已经有学生叁叁两两走出教学楼,大门上拉着“决胜高考无悔青春”的红条幅,密密麻麻布满了高叁生的签名与豪言壮语,被晚风吹拂着在他们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起。
  陆景年来到高叁理科实验一班的后门口,大部分学生正收拾着书包,值日生提着扫帚将废纸空塑料瓶揽进铁簸箕里。第二列第四排靠过道是夏倪的位置,陆景年偶尔路过时不免会留意到,她即便在蝉鸣浮躁、头顶风扇也热得几近罢工的午后第一节课,脖颈到后背那一根细柔的线条也总是笔直如剑,捏在右手中的笔笔头轻点着下巴,随着老师嗒嗒的板书,眼中的笃定一点点过渡成正确解题的小小自得,很快又撤下眼线飞快誊抄笔记,斜光里仿佛一只在课桌上敛翅的金色蝴蝶。只是如今,课桌上试卷课本笔记本还摊开摆着,主人却不知去向。
  陆景年低下眼,问坐在后门附近的一个女生:“夏倪同学不在吗?”
  “她啊……”女生从密密麻麻的化学分子式中抬头,看见他惊讶又局促地眨了好几下眼,讷讷了一句“陆老师”,半晌才小声接着说:“她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了。”
  不等他问,女生又补充道:“……好像是被抓住在学校里带手机了,看教导主任的表情似乎还挺严重的。”
  清安校规明确写到不允许学生带手机进校,但实际教学中有许多资料试题的分享需要用到手机,老师们基本睁只眼闭只眼,尤其夏倪这种优等生,看到最多也就口头轻斥一句,不至于叫去办公室谈话。陆景年想了想,又低下眼,唇边弯起相当浅淡的弧,对面前的女生说:“我知道了,谢谢。”
  女生又仓皇地眨眼,紧张得略有些语无伦次:“没,没关系。”
  陆景年来到教师办公室,果然还在门口就听见了教导主任严厉的训话声,冷硬闷沉的中年女音夹杂嗡嗡鼻音,越到了气极时反而压得越低平,仿佛一只熨斗,装满一壶夏末积雨的厚云与蠢蠢闷雷,沉甸甸压下来反复熨烫。他走进去,有点年份的大办公室,小方格分出十几个老师的办公地,被琐碎的教学用具和试卷书海填得逼仄,狭窄过道不侧着走似乎就会引发一场知识的雪崩。此时办公室内尚未下班回家的老师都站起来朝同一个角落望着,小姑娘纤细的身影被挡得严严实实,颇有些《十二怒汉》中陪审团商讨如何处置少年犯的架势。
  他走近,才看见夏倪。对她这种品学兼优性格活泼讨喜的好学生而言,被老师这么大动干戈地训斥应该还是第一次,她后背的线条依旧笔直,只是脖颈乖乖地低垂着,两只手在身前绞紧,将校服裙上的红格子捏成烈日晒化的一滩红蜡,有几次弱弱地开口想辩解,又很快被教导主任的声音碾平压过去。
  他问其中一个老师:“她怎么了?”
  “她……”老师的话才一起头,就化成沉重叹息,冲桌上一部手机扬了扬下巴,“你看看去,平常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怎么有那种心思……”
  那手机上套着熟悉的卡通猫猫水晶外壳,正是夏倪的手机,停留在一个私信聊天的界面。陆景年一眼扫过去看见对面的ID“Gefangene”与纯黑的头像,发出的消息框里是一句“你真的希望这个人死?”。而夏倪这一方,顶着乱码的ID和系统默认的头像,回答却透着仿佛淬过冰的平静与冷酷——“是的,恨了好久了。想了很多办法,但我一个人实施起来很困难,如果有人能帮帮我就好了。”后面还陆陆续续有一来一往的对话,颜色不同的消息框麻麻匝匝爬满了屏幕。
  陆景年蹙起眉,搭在桌面上的手指缓缓收紧。他侧过脸望向办公室中央那个小姑娘,教导主任训得急了,伸手想去拉她,她往后避了避,手下晒化的红蜡又被攥成半凝的血痂,眼睫跟着发颤。头顶的白炽灯光明晃晃的,折射入眼底,在睫毛上洇出点点亮晶晶的错觉。陆景年在这时走过去,倒像是怕晚了一秒那点错觉就会凝坠成实体一样。
  中年主任看见他,就即兴发挥顺口将他也带入这场训诫:“是陆老师啊,你是夏倪在乐团的导师,跟她接触也多,你说说她……”
  “是误会。”陆景年的声音还很平静,一道坝似的止住对方越发高涨汹涌的怒气。他侧站在夏倪身前,肩膀隐隐遮住落于她发顶的灯光,手下抽出手机在指尖屏幕上飞快地滑了几下,又轻轻摆放在主任的面前。屏幕里是某个账号的私人信息界面,纯黑的头像“Gefangene”的ID,俨然是与夏倪进行私信密谈的另一方。他说:“和她聊天的那个人是我,当时我们在商量一首新曲子的学习,改编自一部古典歌剧,故事情节中涉及到了相关内容。代入故事角色来交谈比较能沉浸式地体会乐曲的情感内涵。”
  中年主任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发展,皱着眉,怒火凝滞在最高点,不上不下地迟疑着:“……什么剧里有这种情节,教给孩子是不是不太合适?”
  陆景年弯起唇做出一个极浅的微笑,收起手机温声回答:“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的《女巫之舞》,讲述一个男人抛弃未婚妻后在女巫环绕下死去的故事。高中学生的心智已经较为成熟,请不用担心。”
  中年主任的愤怒隐隐有松动迹象,沉默着消化了一阵儿他的话,还是选择不对自己了解有限的领域过多评价,转而望向跟幼鹊一样缩在后面的夏倪,重重叹一口气说:“如果是这样,你这孩子一开始怎么不说清楚?”
  夏倪静默着,最后含糊地嗯了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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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陆老师为什么要帮我说谎?”
  夏倪开口时已经抱着书包跟在陆景年身后走了一段时间,又到了那条被格窗和余晖分割成一块块的走廊,她走在昏黄格子里,前面的陆景年走在阴影格子里,听到她问,就稍稍停下脚步,回答:“你不是那种坏孩子,”话语停顿更像一声温和的叹息,又补充,“方便告诉我详细情况吗?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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